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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节的光荣

呼斯楞l 星星下山 2024-04-15
图片拍自《傅斯年与陈寅恪》407页

刘节的光荣
——读《傅斯年与陈寅恪》感言(三)

今天领教了两个新词:“斗鬼台”、“喷气式”。说新,是因为我这个年龄的人真没见过,实际上它已存在五十多年,曾在无数混乱场合兴风作浪。今天还学习了一个旧词:“反动”。说旧是因为我很早就见过,但蹊跷的是,连一代史学大师陈寅恪竟然也一头雾水,当这个词强扣在他身上时,不得不问助手黄萱,到底反动是什么意思。

仅仅是这几个词语,就令人感到语言的变态、时代的扭曲、世事的黑白不分。比如“斗鬼台”,其实台上被斗的人很正常,相反,施斗的或台下的,大多是人不人鬼不鬼。又比如“反动”,如今的词条解释是反对进步的意思,但发明这个词的时代,本身就在残酷的扼杀进步。

本文题目中的“刘节”,遭遇的正是“斗鬼台”上的“喷气式”批斗。他是替自己的老师——当时已经双目失明多年、重病在身、无法下床的“反动学术权威”陈寅恪,蒙受这种身体摧残与精神屈辱。在《陈寅恪与傅斯年》一书的最后一篇文章《陈寅恪之死》中,这样记载:

站在“斗鬼台”上的刘节,被造反派用最新发明的“喷气式”批斗方法羞辱折磨一番后,问其有何感想,刘慨然答道:“我能代替老师挨批斗,感到很光荣!”

在这篇文章中,有关刘节的内容,主要就是这区区几十个字,但他的所作所为却值得后人敬佩仰望、铭记在心。在那个集体疯狂的时代,能够发出反对声音的人,六亿之中寥寥可数;能够挺身而出,替自己尊敬的老师受难,这样的人更是凤毛麟角。

同为陈寅恪的学生,与刘节相异的另有一人,汪篯。1953年10月,中科院决定请陈寅恪出任历史研究所所长时,汪自告奋勇充当了郭沫若的马前卒。汪从北京出发前往岭南中山大学陈寅恪的家中,以党员的身份口吻“劝导、教育”老师北上,被老师怒斥“你不再是我的学生”,自此断绝师生关系,并毅然回绝了中科院郭沫若的邀请。

汪篯后来跟随同道中人、背叛老师胡适的“高官吴晗”结成学术同盟。1966年6月,汪篯喝敌敌畏自杀,成为文革北京大学的首例殉难者。除了汪篯,还有金应熙、周一良等人,在听到上头和“尊敬的郭老”放出批陈的风声后,都不顾老师曾经的栽培,主动反水,亲自上阵批判老师,为了自保甚至上位,踩踏在老师的身上。

1958年,金应熙带头在中山大学张贴大字报,指斥老师的思想是一种“反动”。陈寅恪的夫人唐筼抄下大字报内容,回家哭着念给丈夫听。金曾是陈寅恪最赏识的学生,并认为他是“世之罕见的可造之才”。谦谦君子陈寅恪听完唐筼念的内容后勃然大怒,说出一句既寒心也痛心的狠话:“永远不让金应熙进家门”!

陈门弟子中,唯有刘节,从1952年到1969年长期陪伴老师身边。在他挺身而出替老师受难时,其实他自身所受的苦难,也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境地,尽管如此,他始终保持了和陈寅恪一致的独立人格。在清华大学网站“清华史苑”中,有一篇关于刘节的文章《史家风骨士子魂》,其中记载到:

刘节先后遭到60多场批判,受到戴高帽、剃光头、被抄家、遭殴打、罚劳改等非人待遇,在人生最艰难的时期,刘节仍写下这样掷地有声的话:“人格同学问是一致的,绝没有学问好而人格有亏的伟人。假定有这样的人,我们来仔细考察他的学问,其中必有欺人之谈,因为他心中根本不是光明。”

左一为刘节,右二为陈寅恪

《陈寅恪与傅斯年》第十六章中还有一词:“拔白旗”。与此相关的一则“故事”,和刘节之光荣相比,真可谓无耻和荒唐到了极点:

1958年5月,“尊敬的郭老”公开倡议,要像15年内超英赶美一样,在史学研究方面超过陈寅恪。为了实现这一号召,有位“天才”想出一个短时间超过陈寅恪的方法,即组织数百人的阅读团,每人阅读十本书,大干快干几个月,加在一起赶超陈寅恪,参加这项运动的许多学生以此为风尚和自豪。当时在《大公报》任职的萧离感到不可思议,征询北大历史系教授向达的看法,向达回道:“一个人读几百本书和几百人读几百本书大概不一样吧。”

在把斗争当饭吃的时代,历史的可笑与荒唐没有上限。而刘节替老师接受批斗,这份光荣是纯粹的,丝毫不带有集体色彩的,是在狂悖时代中照亮人格尊严的光荣。刘节的光荣还在于,在替师受难的同时,坚持“独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”,和他的老师一道活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人,在鬼魅横行、众生麻木的世道中,他们都是人格独立、精神挺拔、不失尊严、独具风骨的学术大师。

网络上介绍刘节的资料很少,但他是堂堂正正的陈门弟子,是“独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”的坚守者和继承者。他在浑浊不堪的时代困厄中,辞世于1977年。他直面邪恶“代师受批”的画面冲击着我的心灵,他的“光荣说”是一道时代绝响,穿破时空,犹如一声声雷电般的警钟,让后人谨记,不要让那种丧失人性的时代重新上演。

刘节全家福照片(1957年)

自内战结束留在大陆后,在全国兴起的思想改造运动中,陈寅恪虽然艰难度日,但尚能蛰居岭南中山大学安心授课,继续投身学术研究。到了1958年夏,在遭受到“拔白旗”运动的批判、威胁之后,陈寅恪以“辱不能忍”的决绝态度,向中山大学提出:

一、坚决不再开课,以免“贻误青年”。

二、即刻退休,搬离校园,以不见为净,不闻为安,自躲一处著书立说,以不见不闻了却残生。

自此,陈寅恪的身影淡出了大学讲堂,也远离了师生们的视线,同时也在内陆史坛上隐去。“归隐”后的陈寅恪,专注于《论再生缘》的修订,以及《柳如是别传》的研究与撰著。他不曾料到,后来遭遇的侮辱更加令人发指。

1958年“高官郭沫若”发表公开文章开始针对陈寅恪的批判运动一步步加深,由超越他拔掉他、批斗他直到整死他。直到1969年,在造反派残忍的反复摩擦中,于刘节代他接受批斗的一年半后,凄惨的离开了人世。

百度百科关于“喷气式”的简介

不久前的那个时代,大门紧闭,野蛮当道,社会经济崩溃,人们以互斗为正业,在饿的半死的情况下,居然把“喷气式”当作新发明,并且得到快速效仿。那些斗鬼台上的历史,正是民众活得人不像人、鬼不像鬼的真实写照。后来的事实证明,只有打开大门,才能接触和走向文明,才能让人避免活得像鬼一样。

回到文章开始的那几个词,我想到今天的一个词:主流。

大媒体是主流,宏大的放言是主流,整个社会大面积的极左习性、蒙昧思维,等等,这些都已是不争的事实主流。具体如围攻方方、罗翔之辈的诬陷诽谤,如崇尚普京、哈马斯之徒的颠倒是非,这种主流与陈寅恪遭遇之大字报、刘节所登之斗鬼台,如此的相熟甚至雷同,其区别仅仅是披着一张薄如窗纸的外衣,即另一个新词:“线上”。

透过“线上”,从脑壳内部的意识形态看,这种“主流”与往昔的“反动”,早就画上了等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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